如何看待技术?技术物的本质是什么,如何发生?技术现实与人类文化如何兼容并交融?
《论技术物的存在模式》作为西蒙东的重要代表作,以深邃而广博的思想回应技术现实这一当代社会非常非常重要、不可忽视的现象,并将被打上异化标签的技术重新纳入哲学思考中,探讨了技术思想与审美、哲学等思想之间的关系,试图尝试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看待技术与世界的方式。
本书的第三章探讨了人与技术世界关系的两种基本方式。技术物能以对立的方式与人连接:分别是根据成年和未成年的地位。
根据未成年的地位,技术物首先是来使用的,它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同时构成了人类成长的环境。人和技术物的邂逅在儿童时期就开始。这种技术知识是隐含的、非反身的、习惯性的。成年的状态所指的刚好相反,是成年人有意识和反身性的操作,因为他们掌握了科学所提供的理性解释和阐述。
第二类技术知识是理性的、理论的、科学的和普遍的知识。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提供了最好的例子。《百科全书》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是由一种庞大的力量驱动的,即技术百科全书主义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它与强大而开明的保护者和解。
《百科全书》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的新颖性,这是机器原理图和模型的主要特色,也是对行业和对技术操作的理性知识的致敬。但是,对于希望满足其好奇心的观众来说,这些印版没有沉闷的纯粹的文献记录。它们的信息足够完整,足以重构成可用的实用手册,以使拥有《百科全书》的任何人都能制造出书中所描述的机器,或者通过发明来提高该领域的技术水平,并基于前人的成果来进一步研究。
《百科全书》以最高的普遍性精神来提供这种知识,它的循环性模式并不会因其专业秘密而导致封闭的技术操作,而是强调与其他操作之间的联系,使用模拟的设备和基于小量的原则。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技术宇宙的创建,这是一个宇宙,其中所有事物都关联在一起,而不是受限于某团体。这种一致和客观的普遍性以这种技术世界的内部共鸣为前提,要求作品对所有人开放,并构成物质和知识的普遍性,是可获得和开放的技术知识。
该教学假设一个成年人,能够指导自己并能自己发现规范,无需由他人来指导:自学成才的人必然是成年人。一个自学成才的社会不能接受监护和精神上的未成年。它渴望独自做事,自我管理。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凭借其技术权力,《百科全书》带来了新的力量和新的社会动态。
我们将尝试分析百科全书精神与技术物的关系,因为它似乎是技术意识的两极之一,在其历史意义外,还对技术性知识有价值的意义。我们在前面将儿童的技术教育的内在的、本能的和魔术的性质与《百科全书》所发现的相反的特征进行了对比。但是这种对立有可能掩盖了这些技术知识结构化中的动态之间深刻的模拟。百科全书体现并推动了技术的基本动态的某种逆转。但是,这种逆转的发生可能性是因为操作没有被否定,而是以某种方式被置换或被颠倒。《百科全书》同样操纵和转移力量与权力。它也实现了某个咒语,并画了一个像魔术圈一样的圆圈。只是,它不是以与本能知识的考验相同的方式施咒,它置于知识圈内部的现实也与后者不同。置于圈内的是带着隐晦的力量和权力的人类社会,后者已成为巨大的力量,能够包容一切。圆圈是代表和构成书本的客观现实。百科全书中所描绘的是个体的力量,它描绘了人类一切活动的最秘密的细节。
《百科全书》实现了启蒙或入门的普遍性,由此产生了某一种意义上的启蒙的爆炸式扩散。普遍客体性的秘密保留了秘密概念中积极的意义(知识的完美化,对神圣的理解),但去除了消极的特征(晦涩,神秘主义用以排斥的手段,仅为少数人拥有的知识)。技术成为一种外在的神秘主义。百科全书是一个圣像,它的模型更精确、更如实、更客观、因此更加有效。所有活跃的泉源、人类活动的所有生命力量都聚集在这个象征性之物中。每个只要具有阅读和理解能力的人都能拥有世界和社会的圣像。神奇的是,任何一个人都是万物的主人,因为他们拥有万物之圣像。曾经一度笼罩并高于个人的宇宙,受某些人的权力约束的社会圈子,如今已掌握在个体手中,就好像皇帝所拥有的象征着世界主权的地球仪。《百科全书》的读者的力量和安全感,与在野外将动物驯服之前先攻击动物雕像的人以及在土地上撒下种子之前先进行崇拜的先民相同,或者像《奥德赛》里头所描述的,一个旅行者在踏上新土地之前,需要以某种建立共融关系的方式来示好。启蒙(或入门)教育的姿态是与尚未被驯服和占有的现实的和解。出于这个原因,任何启蒙教育都是成年的过程。
因此,根据心理社会学的角度,百科全书精神的任何体现都可当作一种来自背景(或基础)的运动而出现。该运动表达了在社会中建立一个成熟和自由的国家的必要性,因为政权或思想传统监管着个体,并将他们人为地保持在未成年状态。自从中世纪以来,我们在思想史上了解到三次通过扩大知识界和释放知情权而从少数走向多数的意愿。百科全书精神的第一个体现是文艺复兴时期,它与宗教改革即伦理和宗教革命是同一时代的。如果想要从拉丁文圣经回归到对真正圣经的诠释,寻找希腊文原本而不是糟糕的拉丁文翻译,超越经院僵化的教条来理解柏拉图,那就是要拒绝对思想和知识的任意限制。博学不是仅仅回到过去,而是扩大知识范围,重新发现所有的人类思想来摆脱知识局限。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绝不是为了限制和规范知识而寻找固定的人类形象的愿望,就像古代研究的衰落导致今天人们信以为真的那样。人文主义首先是对百科全书式活力的回应。但是,这种冲动转向了已经被正规化的知识,因为技术的发展水平还不够高,不足以使该领域的教育迅速成熟。尤其是科学并不太发达,而普及技术的知识手段还未就绪。到了17世纪,《百科全书》带来了技术的普遍化。但是,应该指出的是,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人们对技术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它们要么被视为一种表达的范式和方式,要么因其开辟了对人类有价值的新道路。拉伯雷对王室的赞颂重新凝聚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的希望,以及他们对技术的“美德”的信念。有赖于技术,人类也许有一天能够“到达天体”,如从旧世界过渡到新世界那样。
第二个百科全书阶段是启蒙运动时代。科学思想被解放出来,但技术思想并非自由;科学思想解放了技术思想。随技术渗透进商业、农业、工业等社会的每个方面,这种技术百科全书主义也必然成为社会和行政改革的关键。诸如大学院之类的机构就是出于百科全书的精神而诞生的。按定义,百科全书从工业方面看是理工的,从农业方面看是重农主义的。由于百科全书式的理性化允许工业领域进行更敏锐的转变,因此工业方面的发展比农业方面的发展更快,这得益于18世纪末的最新科学发现。然而,这种不对称的发展不应掩盖技术百科全书精神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个体与动植物世界、生物自然的直接联系。“耕种”技术并没有只留给古代农奴的后代,它对于社会杰出人物也很有价值。这是“田园小说”的时代,像陶本顿一样凭坚强不屈的精神为牧羊人书写的时代。这是一本受欢迎和高度普及的读物的原型,它收集了旧的教育学生的方式的传统,并通过几乎也适合文盲的图式化的方式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这本美丽的书的精髓在于版画,与《百科全书》一样清晰而富有表现力。应当指出,实际上,技术需要口头以外的表达方式。口头表达使用已知的概念,并能传递情感,但是很难表达运动模式或物质结构。适合于技术操作的象征是视觉象征,它有着非常丰富的形式和比例。语词的文明让位于图像的文明。
但是,语词的文明在本质上比图像的文明还要具排斥性,因为图像在本质上是普遍的,不需要事先的意义编码。任何口头表达都趋向于成为启蒙式的。它专门致力于实现一种加密语言,旧的同业工会的行话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一个人必须是封闭式团体的成员才能理解口头或书面语言。相反,仅以视觉便足以理解示意图。有了示意图,技术百科全书主义才能发挥其意义和传播力,从而真正成为普遍。印刷厂通过发行而诞生了第一本百科全书。但是这种百科全书只能达到已经被文化所认可的反思性或情感性的意义。通过文字,个人到个人之间的信息传递会绕过作为社会机制的语言。印刷文字一定要通过视觉信号来传达口头信息,具有这种表达模式的诸多限制。以口头表达为主的百科全书,需要所有现代的和古代的语言来支持。这种拥有,或者至少是对这种拥有的努力,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义的一部分,但实际上仍然是人文主义者和学者的特权。通过口头或书面语言来传播的文化都没有直接的普遍性。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尽管它倾向于造型和图形表达方面(特别是在艺术领域),文艺复兴仍旧没办法达成技术的普遍性。印刷是传播空间化图案的能力,它在版画中找到了充分的意义。然而,象征性的雕刻(例如盾形纹章)被用作清晰地翻译结构和操作思想的方法,摆脱了任何返回口述表达的愿望,在17世纪出现并全面发展,例如,它表现在笛卡尔的论文中。它从几何学的运用中汲取了表现力和精确度,已经准备好作为普遍技术的充分象征。
最后,百科全书思想的第三个阶段似乎已在我们时代宣布到来,但它仍未成功形成普遍的表达模式。口述象征主义的文明再次击败了空间、视觉象征主义文明,因为新的信息传播方法主要靠口头表达。因为要将信息转换为打印和运输的对象时,发现的思想和表达的思想之间的延迟与书面信息和图形信息之间的延迟是相同的。印刷商甚至更喜欢图形信息,因为它必然使用空间形式。图案不需要翻译成别的形式,而文字则需要将时间性的序列翻译成空间序列,然后再转换为阅读。相反,在通过电话、电报或赫兹广播发送的信息中,传输方式需要将空间图式转换为时间序列,然后再转换为空间图式。特别是无线电广播,直接适用于口头表达,并且很难适应空间图式的传输。它赋予声音首要地位。空间信息在昂贵或罕有的领域被拒绝,因为它总是慢于口头信息,后者因为逐步变得重要而获得价值。
但是,就信息的价值而言,文明是由一种潜在的范式指导的。这种范式再次成为口头表达。根据口头语义,思想再次展开。人际关系活跃的存在靠的是动词的顺序。电影和电视确实存在。但是,我们一定要注意,由于图像的动态性,电影是运动性、戏剧性的动作,而不是同时性的图像,也不是对可理解且稳定的形式的直接表达。在电视第一次传输图像尝试之后,电影完全排挤了前者,并强加给它图像的动态性,今天它给电视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使其成为电影的竞争者和模仿者,无法发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只被当作一种娱乐手段来奴役公众。电影的影像运动充满催眠作用和节奏感,让个体的反身能力不堪重负,以使他处于审美参与的状态。电影是按照使用视觉术语的时间序列进行组织的,它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表达情感的手段。影像是它的单词或句子,不是包含由个体来分析的结构的对象。它很少成为固定和闪亮的象征。另一方面,电视可能会成为当代人类生活的一种信息手段,而电影是没办法做到的,因为电影是固定和被录制的,它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过去。但是,由于电视要具有动态性,必须将每个图像的所有点转换为一个时间序列,且时间要与电影中每个静态图像的投影时间一样短。因此,它先将图像分为几部分,并将动态转换为静态。然后,在传输每个静止影像的过程中,它将静止影像的同时点转换为时间序列。抵达目的地后,每个时间序列都会转换为固定的空间图像,这些固定图像的快速排序会重新生成运动,就像在电影中一样,这是运动感知的特性。这种双重转换导致需要传输大量信息,即使是结构极其简单的影像也是如此。实际上,对于观看主体有趣且有意义的信息量与技术上使用的信息量(相当于每秒数百万个信号)之间没有通用的量度。
这种信息的浪费使电视无法给人以灵活、忠实的表达方式,并妨碍构成真正的普遍视觉象征。广播跨越国界线,而视觉信息往往仍然与群体生活联系在一起;在这些条件下,它没有办法获得应有的价值。然而编码系统可用于在阴极射线示波器屏幕上记录计算器的操作结果,或用于在相同类型的屏幕上显示电磁检测信号,这些研究似乎能够大大简化通过广播频道传输示意图的方式。视觉信息将重新获得相对于语音信息丢失的位置,并能够孕育出一种新的普遍象征。
现在,百科全书的意向开始通过机器理性化的倾向以及通过机器和人共有的象征主义在科学和技术中得以体现。由于这种象征意义,人与机器的协同作用成为可能,因为联合行动需要一种沟通方法。而且由于人不可能有几种类型的思想(任何翻译都意味着信息的丢失),因此,在人与机器的这种混合关系上,必须出现一种新的普遍象征主义,它与普遍百科全书主义具有一致的模型。
控制论思想已经在信息研究中提出了像“人类工程学”那样的理论,来研究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现在,我们大家可以想象基于技术的百科全书主义。
像前两种一样,这种新的百科全书主义必须实现一种解放,但是意义不同。它不可能是启蒙时代的翻版。在16世纪,人类被刻板的思想所奴役。在18世纪,他受到社会僵化的等级制度的限制。在20世纪,他是依赖未知和遥不可及的力量的奴隶,他既不了解这些力量,也无法对它们作出反应。奴役他的是孤立,信息缺乏同质性导致了异化。他在机械化的世界中成为机器,如果他想要重获自由,就只能肯定自身的角色,以对技术功能的普遍性思考来超越它。如果人文主义可以被理解为将人从异化带往自由的意志,以至于人类没什么对自身是陌生的,那么所有的百科全书主义都是人文主义。但是人类现实的这种重新发现可以朝着不同的方向进行,每个时代都在某一些程度上重新创造一种人文主义,它在某一些程度上总是响应自己的处境,因为它针对的是文明所包含的或产生的异化的最严重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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